我在路上奔跑的时候就晓得,就算我跑得和兔子一样快也没有用。来不及了。我还没有跑下山,就听见我的女人发出凄厉漫长的号哭声。等我跑到家里的时候,看见她抱着孩子,眼泪和鼻涕把整个脸都遮住了。我的孩子身体已经冰冷,就像是一块冰。
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。古话说: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人生天地之间,贫贱富贵,生生死死,大多时候都得听从命运的安排,自己是没有办法的。我是个艺术家,尤其晓得这个道理。所以我不应该这么悲伤。我的孩子命该如此。哭得再伤心也没有用。可是每当我想起来,我还是忍不住要感慨伤心一番。他还不晓得他父亲是个艺术家就死了。他死的时候天寒地冻,家里连一个火炉都没有。这孩子真是可怜。那天夜里,我坐在他旁边,眼泪一直流到天亮。我的眼泪在后半夜结了冰,长长地垂到我的脸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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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女人躺在炕上,整整哭了三个月。她一直哭到雪化成水,柳树上的枝条发了芽。她的身体在不断地缩小,小到就剩下一把骨头。她躺在炕上的时候,你要是不仔细找,就看不见她在哪里。但是她还在说话。她说话的声音比从前还要明亮。她说她的孩子是被谋杀的。凶手就是我。我要是能在冬天架好一盆炉火,孩子就不会死。我要是能给医生一些钱,医生就愿意从山上走到镇上来。可是我没有钱架一盆炉火,也没有钱给医生。我所有的钱都买了笔墨和颜料。所以是我杀死了孩子。她的话没有一点儿道理,都是妇人之见。可她就是这么说。她说着说着就成了真的了。她自己相信这是真的。连我也觉得这是真的。我就不管她,让她去说。到后来我就觉得她不是用嘴巴说话,她是用身上的骨头说话。说话的时候她的骨头噼噼啪啪地响。就像是她的骨头在一堆柴火里燃烧。那是骨头在说话。我晓得她仇恨我。我也晓得我留不住这个女人。她不是我的女人。她用骨头说话的时候,我也不恨她。我和她就是这个样子。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女人。所以我不恨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