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寒山到了家里时,已经有九点钟了。走到院子里,看着自己那间其大如舟的小书房,不由得自叹了一口气。晚上虽然还有些事要办,进得屋去,精神非常懊丧,便倒在一张软榻上了。家中用人以为他喝酒醉了,让他去睡,也不来惊醒他。和衣而睡,直睡到半夜醒来,又和衣上床睡了。次早醒来,只见书桌上有一封信柬放在那里,打开来看时上面是一张便条,上写道:
往日无课,又不免在家中枯坐竟日矣。午间拟邀驾一谈,备有落花生与烧刀子,以助谈兴,能不见却否?
继渊顿首
自言自语地道:这老头子却也兴致不浅。因午间恰也无事,就依着金继渊的约会,于十二点钟,向金家来拜访。老头子一听门环响,却亲自出来开门。梁寒山笑道:“烦劳老先生了,我又来打搅你了。”金继渊笑道:“我是应门无五尺之童,遇事都是亲自上前的。穷措大的生活,就是这样,可不要见笑。”说着,引了梁寒山到他那书房里去。他先在马褂的纽扣下暗袋里,摸索了一阵,摸了三个小黄纸包出来。他笑道:“家里常用的茶叶,粗糙得很,不足以供客,我这是早上下课回家,买了三包好龙井。”一面说着一面把书架上那只当古玩陈设的宜兴壶拿了来,放下袖子,掸了一掸壶上的浮尘,然后便叫老妈子提开水来。老妈子将水提来了,他自掀开壶盖。先斟上开水,洗刷洗刷了壶里面,然后打开一包茶叶放了进去。将宜兴壶放在桌上,提着开水壶,高高地向下冲。冲完了,将开水壶交给老妈子,两手捧着壶放到梁寒山所坐的面前茶几上,现出一种得意的样子,笑道:“我平常无事,颇好喝个茶。这把壶很好,有三十七年的历史了。”梁寒山道:“老先生真是爱惜物件,平常一把随用的茶壶,能用到三十多年。这是不容易的东西。”金继渊已经斟好两杯茶分了宾主坐下,笑道:“平常日用的东西,本来不容易用到这么久,但是我这把茶壶,却当别论。不是嘉宾来了,我不用它;不是逢到佳节,我不用它;不是自己作诗填词,我不用它;不是扫地焚香,我不用它;措大无所宝,以茶壶为宝。”说毕,拍手哈哈大笑。梁寒山道:“老先生,我是没有跟上读旧书的人。大概老前辈所谓‘名教中自有乐地’,像老先生你是真能得着此中乐极了。”金继渊道:“不然。所谓‘名教中自有乐地’的话,乃是学理学的人说的话,我原来是学辞章的,知一班老先生根本就不协调。在老弟台你这样大年纪的时候,人家一样地说我是狂狷之流,倒不料如今成了昏庸老朽的人物了。”金继渊越说越是高兴,前三十年后三十年,他一生闲情逸致的事,都说了出来。在他谈得高兴之际,那老妈子进进出出,已经在一张小圆桌上摆下了酒菜,金继渊就对梁寒山拱拱手道:“我已声明,只是有落花生下酒的,可不要嫌简慢。”梁寒山笑道:“若是那样,我就不敢来了。”于是二人就了圆桌子对面坐下。一看那桌上,摆了四个碟子,一碟子是青皮豆,一碟子卤蛋,一碟子是酱醋拌的小红萝卜,一碟子是南货店里买的白皮咸肉。这时那老妈子又捧了一个藤编小簸箩来,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箩子花生,箩放在桌上,金继渊抓了一大把放到梁寒山面前,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面前,于是就剥了花生,喝起酒来。这酒壶也很别致,乃是一只装杏仁露的八寸高瓶子。瓶上贴着中外大药房的方单,兀自未曾撕去。老先生喝得很高兴,一瓶子酒,梁寒山只喝了十分之二,其余的酒,就让他一个人自斟自饮,喝个干净了。依着金继渊的意思,还要去打一瓶酒。梁寒山却笑着拦住道:“用不着了,这就多了。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这句话金继渊听了,是非常之对劲,就不主张再打酒了。